徽州的陽光總帶著墨香,更何況是人間四月天。我陪省文聯(lián)的作家們登上了徽州古城的德勝門,山間的流云似乎化作了萬卷典籍,殘存的石階成為通向蒼穹的云梯。古紫陽書院就在問政山那邊,離這里越來越近了。問政山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(xiàn),如同一卷未展開的山水長軸。我們行至山腳,再沿著中和街向東走幾十米,歙縣中學的校門半掩著,門楣右上方竟然掛有“紫陽書院”四個大字,鎏金未褪,與山間流嵐相映,恍惚間竟分不清是今朝匾額,還是前朝遺匾。
歙縣中學的江學勤校長在門口等待,我們跨入校門,明代“三元坊”劈面而來。狀元、解元、會元六個臺閣體大字,刀刻墨染,赫然懸于石梁。六百年前,徽州士子們在此整肅衣冠,將一身才氣斂入青衫褶皺。我伸手虛撫石紋,指尖仿佛觸到科舉放榜時的銅鑼震顫——那聲浪穿透時空,震落梁間積塵,驚起一群白頸鴉,撲棱棱飛向檐角踞守的螭吻。
走過三元坊,便是一座小石橋,橋下春波卻映著無數(shù)張青衿側(cè)影:或臨水照花,吟哦“子曰詩云”;或執(zhí)卷疾行,驚散一池錦鯉。橋頭“文武百官在此下馬”的敕令碑巍然如故,石面凹陷處積著昨夜的雨水,倒映出明清風流——文官的仙鶴補子、武官的麒麟甲胄,都在時光里褪成青石的冷峻。
過了橋,往山上走,又見孔廟遺址的殘柱半埋荒草,蟠龍石礎(chǔ)上苔衣斑駁。我蹲身輕叩,石紋中竟傳來《韶》樂的殘響。這些斷壁殘垣何嘗不是另一種圓滿?它們以破碎之姿存續(xù)著完整的記憶,如同《論語》竹簡散佚后的只言片語,反倒更顯幽微深意。孔廟遺址的上方,是大名鼎鼎的明倫堂,明倫堂的斗拱層疊如云,康熙“學達性天”的匾額懸于正梁,陽光斜切而入,在青磚地上寫下滿室金文。右?guī)苛洪g的燕巢空懸,想是秋去春來的候鳥,年年銜著《禮記》的殘頁筑巢。
青石板臺階蜿蜒入山,恍若一卷徐徐展開的竹簡。穿過“古紫陽書院”石坊時,云紋在竹影里浮動,每一步都似踏著朱子批注的《大學》章句。轉(zhuǎn)過九曲山徑,文公井的轆轤靜默如禪。井欄上繩痕深如篆刻,井底沉淀的豈止千年苔蘚?分明是“為天地立心”的浩然之氣。據(jù)《花窗》所述,赴考舉子必飲此井水,此刻我掬水而飲,清冽入喉的剎那,仿佛看見無數(shù)青衫倒影在井中重疊:施閏章汲水研墨注《周易》,戴震臨行前掬水濯目醒神思,黃賓虹少年時以井水調(diào)徽墨,繪出第一筆氤氳山水。
過了文公井,順著石階繼續(xù)往前走,終于見到了一幢高大的徽派建筑,這便是聲名遠播的古紫陽書院。書院因南宋徽州大儒朱熹講學而名,又以他的名字而命名。朱熹的經(jīng)典著作《四書章句集注》在這里傳播,從此,這片土地上誕生了許多狀元、翰林、進士等名人,一時成為儒家文化圣地。桐城的姚鼐、劉大櫆、宣城的施閏章、歙縣的凌廷堪、汪宗沂等等,都在這里當過紫陽書院的山長。在這里,我似乎見到了童試的窮秀才,鄉(xiāng)試的富舉人,殿試趾高氣揚的進士,他們依然蜂擁而至。我又似乎看見參加童試的曹文埴父子、金榜、洪瑩、戴震、王茂蔭、許承堯、汪律本等等,還有后來成為一代宗師的黃賓虹。戴震雖然來了,但他的觀點和朱熹不同,故帶著一種異樣的眼神。
竹風掠過鬢角,攜來隔世書聲。古紫陽書院的門柱漆色斑駁,卻比嶄新時更顯深邃——那裂紋中滲著朱熹講學時的松煙墨,姚鼐論道時的祁門茶香,凌廷堪夜讀時的桐油燈花。觸摸門廊時,指尖忽感刺痛:原是木紋中嵌著半截折斷的狼毫,不知屬于哪位落第秀才?
書院前兩塊青石碑重見天日,“紫陽”“書院”四字鋒芒未減。歙中師生清洗碑文時,水珠沿著萬歷年的刻痕滾落,恍惚與當年門生灑掃庭除的身影重疊。最動人心魄的,是科技樓的玻璃幕墻倒映著明倫堂的馬頭墻——數(shù)字時代的熒光與徽墨的幽光在此交纏,織就新的“格物致知”。
暮色漫過問政山時,我們坐在書院殘階上,聽著江學勤校長的解說,他不僅是一個名師,更是一位研究朱熹的學者,講述了許多我們不知道的往事。不遠處見有半截石柱斜插土中,裂縫里鉆出幾莖野花,金蕊映著殘陽,竟似戴震駁朱子時的灼灼眸光。想當年理學與樸學在此交鋒,激辯聲震落梁間燕泥,而今只剩山風翻閱滿地落葉,沙沙如誦經(jīng)。
廢墟深處忽現(xiàn)一截斷碑,碑文漫漶難辨,卻嵌著半枚玉蘭花瓣——許是某位進士及第后,簪花宴飲時遺落的痕跡。晚歸的學子抱著習題冊跑過石坊,驚起竹間宿鳥,翅影掠過乾隆御筆“百世經(jīng)師”的匾額。這畫面讓我驀然頓悟:真正的書院何曾消亡?它早已化作歙硯上的冰紋,宣紙里的云絮,學子晨讀時驚飛的雀影,修復古建時鑿落的石屑中閃爍的星光。
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一枚綠色竹葉飄落襟前,葉脈恰似紫陽書院的飛檐走勢。將其夾入筆記本的瞬間,忽聞山間傳來清越鐘聲——原是晚自習鈴聲。這古今交織的奏鳴中,我仿佛看見朱熹捻須而笑,看戴震與黃賓虹隔空對弈,看湮滅的雕花窗欞在3D建模中重生。
夕陽已經(jīng)西下,金色的陽光灑在書院的屋頂上,仿佛為這座古老的建筑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。我站在書院前,久久不愿離去。腳下的每一寸磚石,身旁的每一抹蔥郁,都歷經(jīng)歲月的摩挲,無聲地訴說著往昔的故事,承載著厚重的文化和鄉(xiāng)愁。
值班編輯:程紅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