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釀。酒香彌漫。
郭師傅習以為常。鑒湖酒坊的工人們一過立冬,便被這香味懷抱。郭啟瑞師傅是鑒湖酒廠的老職工了,三十年來,酒量頗微的他倒被酒香熏出一點量來。
鑒湖酒坊位于鑒湖邊,從酒坊的前門直走,穿過刷著石灰粉的酒壇子堆疊成的墨色小山,黑色、白色、褐色、灰色,白墻黛瓦,煙雨江南最好的一組色彩。來到酒坊的后門,郭師傅拔開門栓,一側小門推開,一湖粉青迎面而來。
是鑒湖。
鑒湖又稱鏡湖,相傳黃帝鑄鏡于此而得名。也許這也是一個形象的比喻,站在鑒湖邊,目之所及,湖面寬闊,近處碧波映照,遠處青山重疊,有在鏡中倒映之感——居住鑒湖的陸游曾言:“湖開鏡面如新磨。”名副其實。鑒湖平靜無波時,濃稠得似乎化不開,有玉石的質地。
郭師傅遙指,一邊是東跨湖橋、一邊是西跨湖橋,都是久遠之時留下的文明遺跡。酒坊一側有一座七尺古廟,紀念的,便是八十五歲高壽時回到鑒湖邊的賀知章。
最初,鑒湖是項水利工程。紹興南倚山而北瀕海,自古洪水、干旱交替肆虐。東漢永和五年,當時的會稽太守馬臻,納山陰、會稽兩縣三十六源之水而成鑒湖。這項當時南方最大的水利工程,集蓄水、泄洪、灌溉于一體,至此,這片原本山海之間的隙地成為旱澇保收的魚米之鄉,馬太守也被譽為“鑒湖之父”。
不過,那時的鑒湖大得多了,有“八百里鑒湖”之稱。在魏晉隋唐時期,以鑒湖為核心的廣闊水域都進行了景觀格局的設計與改造,纖道、小橋、沙洲、蓮塘、堰閘……鑒湖有了景,也有了人,王羲之、陸游、賀知章、李白、謝朓……
“山陰路上行,如在鏡中游。”
“唯有門前鏡湖水,春風不改舊時波。”
“千金不須買畫圖,聽我長歌歌鏡湖。”
……
鑒湖自此便有了詩,有了情。
鑒湖還有酒。什么酒?紹興黃酒,自古名聞天下。
紹興黃酒歷經千年持久不敗的奧秘,就在于鑒湖水。現在的研究發現,會稽山中的水源優質,富含大量微量元素。鑒湖水利工程的治理,更是為越酒的大量生產提供了便利條件。
但鑒湖之濱是什么時候開始釀酒的呢?我想應比鑒湖還久遠。
中國黃酒作為最古老的酒類,與啤酒、葡萄酒并稱為世界三大古酒。河南省舞陽縣賈湖遺址考古發掘中,發現了世界上最早的釀酒坊,證明九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已有黃酒,而現在流行的國飲——白酒,其實到了清末才開始普及。特別是到了民國后期,因戰亂、經濟落后,釀造成本更高的黃酒逐漸退出了舞臺,而度數更高、更烈的白酒大行其道。
黃酒,以黍米、粟及糯米為原料。在鑒湖酒坊,用的是上糯,一種比常規糯米更優質的品種。一籠籠的上糯散發出白色的香氣,米粒被蒸熟的香氣透過鼻息抵達心底。
郭師傅眼里,冬釀,是一種富庶的象征。釀造黃酒,用的是上好的細糧,過去只有家中有余糧才可釀酒。但實際上,紹興人,據說“兇猛”起來,即使吃的細糧省下來,也要釀些好酒的。越酒甲天下。鑒湖之濱,酒香四溢。家家戶戶做酒,大約曾是鑒湖一帶入冬以后最熱鬧非凡的景象。
不知什么時候起,做酒的人,將鑒湖分為一曲、二曲、三曲,以上游至下游的順序,越是位于鑒湖的上游,水質當然越好。但“曲”字何來,郭師傅也說不清楚。是取自于蘭亭的“曲水流觴”嗎?不可考。無論如何,這個“曲”字用得美妙。
鑒湖酒坊位于一曲之處。18世紀初,當地的章氏家族以鑒湖入名,創建了鑒湖酒坊。這個家族釀酒一直延續了兩百多年。到1940年左右,酒坊已是年產紹酒1000缸的知名大釀坊了。如今,鑒湖酒坊歷經更迭,成為全國僅存的純手工釀造的黃酒企業,而紹興黃酒的釀制技藝,已是國家級非遺。
時代轉換,年代久遠時,酒坊做酒的水依靠工人撐著小船前往湖泊中央去,用水桶打好了水又撐著小船沿著河道回到酒坊。還有一種更古老的說法,說古老的專用的打水之船,中間有孔,用木塞堵住,待到湖水佳處,打開木塞,湖水滲入后,船夫滿載水而歸……現在不一樣了,高高的水塔,佇立在鑒湖之濱,靜靜抽取著千年之水。
但依據時間來轉化的釀酒之序是不變的。
“農歷七月做酒藥,八月做麥曲,九月做淋飯,立冬投料開釀,罐壇發酵90天,翌年立春開始壓榨、煎酒,最后泥封窖藏,終得陳釀。”
郭師傅說起來,瑯瑯上口。這是釀造黃酒的步驟,也是他度過一年四季的節奏。在郭師傅眼里,做好酒要遵循古法,順應天時。一壇好酒,除了原料與工藝,還有賴于時間的沉淀。
是沉淀,也是等待變化、接受變化。那如兵陣般排列的酒壇子,正經歷著風雪雨露。那被酵母催生得滋滋響的糯米,又正經歷著什么?郭師傅說,釀酒是對話,鑒湖水、糯米、麥曲在說,他在聽。一個伯牙、一個子期,山高水長,知音才出好酒。
郭師傅最早知道黃酒,是在上學的課本上。魯迅筆下的孔乙己首次出場,安排在咸亨酒店:“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臉色,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;一把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雖然是長衫,可是又臟又破,似乎十多年沒有補,也沒有洗。他對人說話,總是滿口之乎者也,叫人半懂不懂的。”
重要的是,孔乙己來咸亨,總是“溫兩碗酒,要一碟茴香豆。”魯迅的弟弟周作人曾說,紹興人吃酒,幾乎全是黃酒,吃的人起碼兩碗,稱為一提;若是上酒店去只吃一碗,那便不大夠資格。
三十多年前,郭師傅從安徽北部老家來到紹興時,看到的就是紹興人愛吃酒的景象。這和他腦海里的紹興重疊在一起——此后幾十年,他也把自己置身于那些景象中,即使他仍然很少喝酒,但成了酒坊的師傅,遇上愛酒之人便不在少數。
郭師傅笑道,酒量不大,但得知道酒好不好。
黃酒如何好?酸甜苦辣咸,五味俱全,相互交疊,卻又相互平衡。郭師傅說,像人生吧?因此,黃酒的品嘗,得慢慢來。不是我們所認為的酒桌上的推杯換盞,而是慢慢品酒,或獨酌或對飲。慢條斯理的黃酒是文人酒。
負責酒坊生產的金建明說,從喝黃酒的形式,大抵也能看到紹興人的特性。溫和的、文雅的、慢的,就像平靜無波的鑒湖——是的,多少文人幽思因鑒湖之水,留在鑒湖之濱。
賀知章辭官歸里。長安臨別,李白賦詩相贈:“鏡湖流水漾清波,狂客歸舟逸興多。山陰道士如相見,應寫黃庭換白鵝。”羨慕之情溢于言表。
杜甫回憶自己在少年時代游離于科場之外的壯游時,寫道:“越女天下白,鑒湖五月涼。剡溪蘊秀異,欲罷不能忘。”
上一次聽說鑒湖,是在富春江一帶。唐代時,居于富春江鸕鶿村的詩人方干不知為何,“撇下”親人朋友,獨自前往鑒湖旁定居,一住便是一輩子,從此過著“云門幾回去,題遍好林泉”的悠閑日子。那時我還未到過鑒湖,只疑惑富春江鸕鶿一帶煙波畫屏,方干如何舍得。
還有陸游,大半生的時間生活在鑒湖邊,他半生寫盡鑒湖風光,“秋淺葉未丹,日落山更青”“露拆渚蓮紅漸鬧,雨催陂稻綠初齊”“新月纖纖淡欲無,時聞魚躍隔菰蒲”……
還有那首《釵頭鳳·紅酥手》,以“紅酥手,黃縢酒”開始,一杯黃縢酒,滿懷愁緒。
這個時刻的陸游,大概只有紹興酒可慰藉了吧。
鑒湖水、鑒湖酒,何嘗不是文人心靈的慰藉與詩情的媒介呢!
再看看,古越這片大地上,多少文仕與酒的故事,卻又彰顯著那溫雅之下的激烈慷慨。
公元前473年,勾踐伐吳。三軍師行之日,越國父老敬獻壺漿,祝越王旗開得勝,勾踐“跪受之”,并投之于上流,令軍士迎流痛飲。一條投醪河,亦由此長傳不朽。醪,濁酒,為早期的黃酒。因而魯迅先生以“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”為驕傲。
山陰書畫家徐渭,聽說他畫畫的常態便是——醉中作畫、杯不離手、手不停筆、邊飲邊畫、酒醉畫成。《徐渭集》中有《初春未雷而筍有穿籬者,醉中狂掃大幅》、《大醉為道士抹畫于臥龍山頂》……他在《十白賦有序》中說:“予寄居馬家,飲中燭蝕一寸而成十章。”——借醉來抒發胸中“一段不可磨滅之氣,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”。徐渭的悲苦與藝術成就,都離不開一碗又一碗的酒。
還有那個著名的《雪夜訪戴》的故事。
大雪初霽、月色清朗的夜晚。王徽之一覺醒來,剛好子夜,便叫仆人開門酌酒。他邊喝酒,邊展望遠處,但見一片雪白,“四望皎然”。“因起彷徨”,于是誦詠左思《招隱》詩。酒興正濃之時,忽想起剡溪邊上好友戴逵,于是,王徽之連夜坐小船前往,過了一天一夜,他經50多公里到達戴逵家門口。但這時,他卻突然掉轉船頭又回家了。他說,我本是趁酒興而來,現在酒興盡了,何必一定要見到戴逵呢?
這個故事如此浪漫,大抵是后人體會到那毫無目的且毫不猶豫地興起而至吧,那是自我歡欣的時刻,其實和一切都無關。但是,酒常是那個默默不得語的“摯友”。由酒起興引出的是無數個歡愉的、悲愴的、濃烈的真實的“我”。
想起另一個雪夜,自己與朋友在紹興香爐峰下喝黃酒,那是第一次喝,還不知酒的滋味,更不識紹興酒背后的綿勁。眼前,冬釀的酒香彌漫在鑒湖邊,寧靜無波的鑒湖,還有三兩人家在湖邊曬魚干、蘿卜干。踱步游走,不知道這些人家,知曉多少鑒湖的故事?但他們一定知曉,只有鑒湖水,才能釀出真正的紹興酒。
值班編輯:程紅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