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的杭州,像一張被雨水洇濕的宣紙,青的、綠的、粉的、白的,全都暈染開來,在濕漉漉的空氣里微微顫動。
清晨,我推開窗,薄霧還未散盡,遠處的保俶塔影影綽綽,像是被輕紗半掩著。西湖的水面泛著銀光,偶有早起的游船劃過,船尾拖出一道淺淺的漣漪,很快又被湖水撫平。岸邊的垂柳低垂著,枝條蘸著水,仿佛在寫一首無字的詩。
這樣的天氣,最適合去西湖邊走一走。
天色尚早,蘇堤上已有三三兩兩的晨練者。有打太極的老人,一招一式,慢而穩,如行云流水;有跑步的年輕人,額上沁著汗珠,呼吸間帶著初夏的清冽;還有遛狗的中年婦人,小狗撒歡兒地跑,偶爾停下來嗅一嗅路邊的野花。
我沿著白堤漫步,腳下是濕潤的青石板,青石板上泛著水光,倒映著灰蒙蒙的天,行人的腳步匆匆,濺起細碎的水花。巷口的油紙傘漸行漸遠,杏黃的傘面隱入雨霧,像是一幅未干的水墨畫,被雨水暈染得朦朧。湖面浮著幾片睡蓮,葉子圓圓的,托著晶瑩的水珠,風一吹,水珠便滾落進湖里,悄無聲息。遠處,斷橋上已有游客駐足拍照,橋拱倒映在水中,恰好形成一個完整的圓,像是天與地之間的某種默契。
走到平湖秋月,正巧遇見一位賣蓮蓬的老嫗。她坐在石凳上,面前擺著幾只竹籃,籃里是新摘的蓮蓬,青翠飽滿,還帶著湖水的濕氣。我買了兩只,剝開一顆蓮子,嫩生生的,微苦中帶著清甜,像是把整個西湖的初夏都含在嘴里。
老嫗笑瞇瞇地說:“再過半個月,荷花就要開了,那時候才好看哩。”
杭州的初夏,不僅僅在西湖,也在街巷里弄之間。
晌午時分,我拐進河坊街。青石板路被陽光曬得微微發燙,兩旁的店鋪飄出各種香氣——定勝糕的甜糯、蔥包燴的焦香、西湖醋魚的酸甜。游客熙熙攘攘,有舉著糖葫蘆的小孩,有捧著奶茶的年輕情侶,還有背著相機的旅人,在古色古香的建筑前駐足留影。
街角有一家老茶館,茶樓的檐角滴著水,一滴,又一滴,落在青瓦上,聲音清脆,像是時光的輕叩。我望著空蕩的巷子,恍惚間,似乎又看見那抹月白的身影,執傘而立,眼角淚痣如墨,微微一笑,便讓整個江南的雨都溫柔起來。走進去,里頭光線微暗,木桌木椅,茶壺是粗陶的,杯盞卻是細膩的青瓷。掌柜的是個精瘦的老頭,見人進來,也不多話,只問:“龍井還是碧螺春?”
我要了一杯明前龍井,茶葉在熱水中緩緩舒展,茶湯清亮,香氣幽遠。鄰桌坐著兩位老人,一壺茶,一碟瓜子,慢悠悠地下著象棋。棋子落在棋盤上,發出清脆的聲響,和窗外的市井喧鬧混在一起,竟有種奇妙的和諧。
午后,我去了靈隱寺。山道兩旁的樹木郁郁蔥蔥,陽光從葉隙間漏下來,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蟬還未開始鳴叫,倒是鳥雀嘰嘰喳喳,偶爾撲棱著翅膀從頭頂掠過。石階上生著青苔,踩上去微微發軟,像是踏在歲月的褶皺里。
寺內煙火繚繞,游人雖多,卻無嘈雜之感。我在飛來峰下小坐片刻,山風拂面,帶著草木的清香。石壁上雕刻的佛像歷經千年風雨,眉眼依舊慈悲。一只花貓懶洋洋地趴在石階上曬太陽,見人來也不躲,只抬了抬眼皮,又繼續打盹。
再次回到西湖邊,夕陽西沉,湖面鍍上一層金紅,遠處的雷峰塔在暮色中顯得格外肅穆。游船陸續靠岸,船夫們收拾纜繩,互相招呼著“明朝會”。岸邊的長椅上,坐著看夕陽的老人、依偎的情侶、獨行的旅人。
“醉后不知天在水,滿船清夢壓星河。”湖心亭亮起了燈,倒映在水中,像是天上落下的一顆星星。晚風微涼,帶著荷花的淡香,不知是從哪片水域飄來的。
我坐在湖邊的石凳上,看天色漸暗,華燈初上。杭州的夜,就這樣溫柔地降臨了。
杭州的初夏,是濕潤的,是清甜的,是帶著煙火氣的詩意。它藏在西湖的漣漪里,藏在老街的茶香里,藏在靈隱寺的鐘聲里,也藏在尋常百姓的市井生活里。
杭州的雨,它只是輕輕地下,無聲地濕了衣衫,潤了心事,然后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,讓你想起——原來這世上最美的風景,不是晴空下的西湖,而是煙雨里,那個不曾道別的背影。
雨未停,人已遠。唯有茶香裊裊,和這一城的潮濕,在記憶里生根發芽。
值班編輯:王婧